文／廖芳潔（轉載自天下獨立評論）
「記者？這裡哪有記者啊？都是為了餬口飯吃，苦苦掙扎的領薪一族罷了！ ──《Hush沈默警報》，社會部次長梁允晶」
影劇裡的記者角色，大致可以分為兩類。如果記者是主角，不是大好就是大壞。壞的，像是電影《獨家腥聞》中傑克葛倫霍飾演的自由記者，為了聳動而加油添醋、走火入魔，新聞不是新聞，而是他生財的工具。《郵報：密戰》裡曝光度不高的地方性報紙《華盛頓郵報》，掙扎在餬口飯吃跟媒體責任之間，最後揭露政府長達數十年的大騙局。韓劇《奪命頭條》中，男主角因為捕風捉影、報導了錯誤的新聞資訊而變成電視台大紅人，接著明明發現錯了，卻騎虎難下，只好一錯再錯。
▲《皮諾丘》朴信惠飾演熱血正義的菜鳥記者，一說謊就會打嗝。（資料照／翻攝自皮諾丘粉專）
好的那不用說了，熱血正義是最高指導原則，不論是初生之犢如《皮諾丘》裡說謊就會打嗝的朴信惠，識途老鳥如《嫉妒的化身》裡嚴格又常口是心非的李華信，《模範刑警》裡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李伊利雅，雖然不願相信最敬愛的長官涉案，仍然查出真相，讓長官走上絕路……還有正在播映的《延遲的正義》，裴承佑嘴裡老是喊著沒錢，結果一碰到不公不義，再多的薪水擺在他眼前，也高興不起來。類似的設定還有前兩年《操作》裡的南宮珉，不論看起來再怎麼頹廢，不論是大電視台或小報社，頹廢的背後都有著堅定的信念。
至於散佈在其他戲劇裡、不是主角的記者們，卻極少數是正面的。唯一想得起來戲份不多卻起到重要影響的，是電影《1987：黎明到來的那一天》裡，為了釐清學生被水刑拷問致死的真相、被思想審查的報社，主管豁出去擦掉黑板禁令，不顧後果查到底那一幕。其他記者的面貌，多數是模糊的。他們可能連任職單位都沒有，也不一定有名字，往往被稱呼為金記者，韓記者之類，存在的目的只是為了推動劇情的工具，讓主角陷入困境、讓閱聽人緊張或氣憤。
▲《青春紀錄》朴寶劍在劇中遭惡意爆料。（圖／Netflix提供）
壞記者最常出現的畫面，可能是一群人「堵麥」的場景，在法院外、在主角搭乘的車子邊、在主角住家門口，一群烏漆嘛黑沒有面孔的記者大喊著「你承認犯罪嗎？」「為什麼這麼做？」《皮諾丘》裡一場5分鐘的憤怒哭戲，讓飾演李鐘碩少年時期的演員南多凜一戰成名，失蹤者家屬面對媒體安置罪名式的質問，那些委屈無助與無處可去的憤怒，讓身為記者的我也像被刮了一耳光：自己有沒有這樣對待過受訪者呢？
第二種通常是未經求證而錯誤報導，可能惡意，也或者是被引誘。像是今年被評為風光上檔、草率結束的《青春紀錄》，其中我忘記名字的女記者，就被朴寶劍的前經紀人引導，做了錯誤報導，接著又因為偏見一路錯到最高點。第三種則是見錢眼開，也是甫下檔的《Start up：我的新創時代》中女二徐仁才的繼父，為了攻擊她的公司，買通一個記者，打算要做負面報導。閉上眼睛都可以想像：在黑夜的車子裡，辦公室裡，巷子裡，記者收到錢，交出一個牛皮紙袋的畫面……
但我幾乎想不出一部劇集，像《Hush沈默警報》一樣，這麼殘忍地點出：記者，也不過就是另一種企業裡的社畜。
▲《Hush沈默警報》殘忍地點出：記者，也不過就是另一種企業裡的社畜。（圖／愛奇藝國際站提供）
如果不為五斗米折腰，那七斗米可不可以？
「大家都叫我們記者，但這裡其實就是個公司。」
戲裡黃晸玟飾演的資深記者韓俊赫，是個被稱為「官方指定釣魚人」的記者，負責在網路新聞部門參考各電視台、報紙、網路媒體的內容，寫出最聳動的標題吸引點閱率。他自嘲說，自己就是人們口中的「垃圾記者」。但他當然不是一路走來都如此。6年前，前輩製造了一個「李龍民PD收賄事件」的假新聞，他氣憤地揪住前輩衣領，卻無法撤下報導，慢慢地成了現在蜷縮的模樣。
他有個同事，比他更早體悟小蝦米難敵大鯨魚的道理。同事是這麼說的：「不是強者留下來，而是留下來的人才是強者。但留下來的人就只是留下來而已，只是好好撐著。」
不論高層服膺的是什麼，政治、權力或是金錢，只要高層命令一下，員工只能使命必達，這跟其他364行有什麼差別？難道從事媒體工作不是為了神聖的第四權嗎？難道不是骨子裡的熱血嗎？有啊，這行業裡，有不少社會記者在下班後的深夜穿梭小巷、追出排放廢水的工廠；賣肝喝酒，跟警察或黑道搏得幾分信任交情；政治記者有時聽幕僚吐苦水，有時被採訪對象當狗一樣罵，被不同「顏色」的觀眾吐口水……這些都沒關係，只要新聞能播出，都值得！
不值得的是，一通河蟹的電話下來：「那則新聞抽掉」，那勞心盡力完成的報導就此沉睡在電腦資料夾深處。別問來河蟹的是誰，可能是高層（甚至無法確定是哪一個層級的高層）不喜歡，也可能惹到某個客戶（有時候連到底惹到哪個客戶都不知道）。
幾年前，曾經有段時間民意代表及台北市府關心松山文創的爭議，包括權利金是否過低圖利財團、富邦以及誠品的貌合神離、商場租金過高以致於失去文創精神等等。有媒體原本要大篇幅的報導，結果高層悠悠捎來一句話：「我們不要強化仇富的氣氛。」中階主管豈會不懂？大篇幅的報導變成草草帶過。
這樣的例子層出不窮，罄竹難書，試問還有多少從業人員願意拋頭顱灑熱血去追求真相？《Hush沈默警報》中潤娥飾演的角色，像座右銘一樣：「雖然筆比槍強大，但飯比筆強大」。記者願效法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，但七斗米可能可以，畢竟，誰不想有飯吃？
▲《Hush沈默警報》中潤娥飾演的角色，像座右銘一樣：「雖然筆比槍強大，但飯比筆強大」。（圖／愛奇藝國際站提供）
無論旁人說什麼也不要熄滅那把火，讓它越燒越旺吧！
打開這部劇集的時間很巧，就在中天電視台執照到期關台的隔日。中天是我從事媒體業時的第一個電視台，心情格外複雜。
我輩中人常說：「此中天非彼中天」，10幾年前的中天，跟後來的旺旺中天，幾乎可以說是兩家截然不同的電視台。我不願意對價值觀做針砭，只是看著臉書上曾經待過中天、現在還在中天的同業們抒發心情。
我想著，踏進這個行業，誰的初衷不是想一路做到老？年輕的時候有肝，老的時候還是可以有熱血；年輕的時候有腿力，老了還是有經歷有腦力。是什麼讓從業人員不再覺得媒體是可以從一而終的職場？是什麼讓常覺得24小時拿來跑新聞都不夠用的記者，得想辦法發展臉書、個人YT頻道、podcast「斜槓」？
「你們才剛剛開始沸騰，所以即使再痛苦也不要妥協，無論旁人說什麼也不要熄滅那把火，讓它越燒越旺吧！身為前輩只能對你們說這些，真的很抱歉。」看著螢幕上的韓俊赫這麼對後輩說的時候，我淚流不止，祈禱胸中還有的那點星星之火，別那麼快熄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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